鹅鹅鹅

阿诚睡到半夜，听见门口一阵轻轻的敲门声，猛然醒过来。

明楼睡在他边上，按照他的呼吸来看，明楼正难得地“全身心放松式”地睡着了，反正这时候也没人会一电话把他叫起来扛起枪，要了谁的命。他瞥了一眼窗外，外面还有光亮和人声，大概是有帮佣还在准备年节的事情。

敲门声还在继续，阿诚迟疑了一会儿，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间从床上下来，把脚趾头从被子里拿出来是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儿。现在他的勇气显然不想耗在这个事情上。外面的敲门声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，咚咚声已经成了咚咚咚咚声。阿诚终于提起一口气，掀开被子跳下来，他脾气再好，现在也决定要拿点脸色出来了。

走近了门口他才察觉出些不对。敲门声的位置很低，真好，外面是有人用脚敲门呢。

阿诚刷地拉开房门，哎呀，一个人都没有。

倒是有两只猫，两只趾高气昂，半夜来敲门的猫。

阿诚瞪着它们，它们瞪着阿诚。

“现在的小家伙都不讲礼貌了。”

“说得对，都不知道尊重长辈。”

阿诚一时没动，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张开嘴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。

“我们把他吓傻了。”

“或许应该换个人，换那个睡在床上的。”

“那一个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抄起枪对着我们。”

“醒醒，傻子。”

阿诚想他一定是在做梦，有猫在叫他傻子。于是他当机立断，决定躺回床上去。

“喔唷，别想了，就是两只猫在说话而已。”

“你肯定读过古时候的精怪故事的，小子你很走运，碰上一回啦！”

“别拿这个口气跟他说话，他要关门了。”

阿诚反手迅速拍上门，几乎是用跳的回到了床上。

“怎么办？我们继续敲敲门？”

“再看见他，我要敲敲他的脑门。”

阿诚现在还能听见它们的声音，他躺在床上，终于想起来去推旁边的明楼。他下了挺大的劲儿，明楼却像睡死了似的，翻了个身没理他。

于是敲门声又响起来了，这一回真跟敲在他脑门上似的。

阿诚忍无可忍，翻起来拉开门。

“我如果不在做梦，我就是疯了。”他说，然后才意识到他真的在跟猫说话。

“别疯，我们有个请求。”

“完了之后你要不要疯就随便你。”

阿诚按住额头，晃了下脑袋，“我没有鱼给你们吃。”

“谁要吃鱼了，猫讨厌吃鱼。”

“你哪能这么说，下次要是没有鱼吃了，我要算你头上。”

阿诚也不知要如何是好，他向走廊外望出去，灯光一直延伸到底下的楼梯，一楼的人声清晰地传过来，大叫一声招点人来倒是个办法，但真这么做了，他心底下那点好奇又不乐意了。

“你们刚刚说有个请求？”阿诚收回视线，低下头瞧着两张昂起的猫脸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反正我也被你们弄醒了。”阿诚叹了口气，“我要证明一下我没疯。”

“哦，那你要跟我们来。”

“我倒是真读过精怪故事的，”阿诚扬起眉毛，抱着手臂，“尤其是精怪吃人的故事。”

“这个人有毛病，他竟然不知道猫喜欢吃老鼠和鸟，鱼我都能忍了！”

“对，我们不吃人，况且，我们只是想带你去仓库。”

“遭了贼的那个？”阿诚皱眉，“去那里做什么？”

“我们就是那贼。”

“你真是个笨猫。”

“为什么要这么说我，我只是比你老实，你知道当一只老实的猫有多难吗？”

“你就是个笨猫，他要是知道我们是贼，还会帮我们吗？”

“你们是仓库里的贼？你们还会偷东西？”

“还没偷呢！”

“我们把它弄坏了，猫爪子修不了，所以需要一个人来帮帮忙。”

两只猫站起来，像是笃定了阿诚会跟它们走，帮它们的忙似的。

“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说谎？”

“哎呀我们真该找床上那一个！”

“你看看我们的尾巴！”猫大叫起来，“我们这样竖起了尾巴！”

阿诚挺不高兴，“我怎么看得懂两条猫尾巴！”

两只猫转过身，又拿屁股对着他，给他看尾巴，“这样代表我们很友好。”

二月间的苏州郊外，夜晚都像拢了层雾气似的。

真到了屋外面，倒没阿诚想得那么冷。他身上穿着睡衣，只披了件长大衣，脚上蹬着双绒拖鞋，跟在两只猫后面，穿过厨房和客厅。一楼的走廊没开灯，只有有帮佣在的屋子里还亮着灯，于是两猫一人的身影在墙上拉得老长，阿诚走到一半就有些后悔，他居然相信了两根猫尾巴。

“你们总归有个名字吧？”阿诚要找个话题来分散注意力。

两只猫回头看了他一眼，前面的一只还轻哼了一声，“我是白猫，它是黑猫，这不是挺明显的嘛。”

阿诚眯着眼睛打量它们，“可你们后背的花纹是黑白相间的。”

“真是个榆木脑袋，看看我们的屁股就知道了嘛！”黑猫叫起来。

“别叫他盯着我们的屁股看！”白猫转头对着同伴吼了一声。

阿诚紧追了两步，“故事里的精怪倒是都有个好听的名字。”

“因为那些都是故事，要是没个好听的名字，你都不会翻一下那些书。”

阿诚跟着猫穿过了半座宅子，后院里人更多了，几乎是灯火通明。帮佣围着几口大缸，腌渍猪肉鱼肉，手上沾了盐，一层层抹在肉里，等到来年，鱼肉愈发白，猪肉愈发红。仓库那里也亮着灯，阿诚望过去，想是还有人在清点里头的玩意儿，下午他来看的时候这里面还没有灯，现在已经临时连上了。猫比他跑得快，动作轻巧，倒真是贼该有的身手，从花坛里穿过，一丝痕迹也无。等到阿诚站到后院里，猫已经跑到仓库门边了，坐着等他过去。

“阿诚，快过来！”黑猫喊了一声。

周遭的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，继续忙手头的活儿，好像一只会说话的猫不过是平日里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儿。阿诚抬起的半只脚愣住，看着周围的人没动。

“我们可算是精怪，精怪都有各自的本事，他们瞧不见我们的。”白猫拿眼睛瞪他，懒洋洋地给他解释了。

“有猫在说话！”阿诚不信，偏要自己喊一句，果真没一个人回头看他的，“我难道是死了？”

“有毛病，还有咒自己死的，”白猫嘟嘟囔囔，“要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世上有精怪，那缸里要腌的肉，可就要变成我们了，谁知道你们哪天就想尝尝鲜了。”

阿诚迟疑地迈出一步，走到提着水桶的阿香跟前，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。

“哎呀！什么东西撞我！”阿香猛地吓一跳，扔了水桶，里面的水撒了她一脚。

周围人立刻朝她看过来，开她玩笑说别不是困了就眼花了。

阿香摇摇头，狐疑地甩辫子，拎起水桶走了。

“你信了？”黑猫跑回他跟前，尾巴还那样竖着，“明楼小时候可比你聪明！”

“他知道你们会说话？”阿诚跟上它，“你们要是现在去把他也叫起来，我心里会平衡一些。”

“哪能啊，他就是太聪明了，不能让他知道。”白猫把话接下去，抬起屁股往仓库里走。

“你们弄坏了什么东西？”阿诚左看看右看看，里面果真都是一些旧物，浸着积年累月的灰尘，谁还记得这里放了什么东西。隔壁走道里有人，阿诚隔着几个破篮子看过去，一个拿着本册子，用笔在上面写，另一个清点东西，报出物品和数量。

“这个。”两只猫走到尽头，拿鼻子嗅底下的一个木箱，嗅完了就蹲在一边，并不打算自己动手打开箱子。

阿诚撇着嘴巴，只好自己打开。

里面是黄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的破布。阿诚拿两个指头捏着一角拎起来，嘴巴撇得更深。

“你们要偷这个东西？”他问两只猫。

“对啊，”白猫走上去跳到架子上，亮出一只爪子，“我们昨晚上来偷，下手太狠，把它抓坏了。”

阿诚顺着黑猫的爪子望过去，果然有两道抓痕。

“你在怪我们吗？你的表情看上去在怪我们。”黑猫也跳上来。

“我不怪你们，这就是一块破布。我都能抓两道印子出来。”

“破布？”白猫眯起眼睛，“你叫它破布？”

“现在的小孩子太没礼貌了。”

“那这是什么？”阿诚把手上脏兮兮的布料扔回箱子里去，拍了拍手。

“你自己想吧。”白猫跳下来，“想不出来也不要紧，反正想不起来我们也不在乎，你只要把它修好了就行。”

“你要我把抓痕补好吗？”

“我们记得你小时候补明楼长衫上的窟窿，现在你都这么大了，手艺一定更好了。”

阿诚不知该作何反应，手一摊插进长大衣的衣袋里，“我可不是只会补衣服。”

“你还会做什么我们没兴趣，补好了这个你就能回去睡大觉了。”

哦，阿诚想，这倒还是有点吸引力的。

“我要找点工具，否则我手艺再好也补不了。”阿诚说完，向外走出去，两只猫跟在他后头，“我去里屋找找有什么能用的。”

阿诚走出仓库，再次穿过后院，这一回人少些了，灯也灭了不少，夜终归是深了。后院里只剩了低矮的灌木，阿诚踩在鹅卵石铺出来的小路上，两边伸出来的植物叶片扫着他脚踝。

“你们为什么要偷这个东西？”走了一半阿诚想起来问了。

两只猫眼睛在黑暗里转动，阿诚低着头，就着所剩无几的灯光看它们。

“我们要告诉他吗？”黑猫这么问。

白猫沉吟许久，“不告诉，你指望人类小孩懂什么！”

阿诚深吸口气，跟两只猫强调人类小孩与他不符。

“别挣扎了，我们的年龄足够吓趴你。”黑猫告诉他，“所以，人类小孩。”

阿诚加紧几步，像在甩开这几个字，也像在甩开身后的麻烦。

“他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。”

声音还是传了过来，阿诚继续加快脚步，耳朵倒留意着后面的说话声。

“我们要不要提醒提醒他？”

“不要。他能自己想起来的。”

“我是说提醒他这个院子里……”

声音还没完，阿诚突然觉得自己脚下一沉。还没反应过来，身体跟着往下沉，身上的衣服变得沉重，阿诚本能向上抓，想抓住点什么来止住下沈，手指却一下下扑空，只有水从指缝流过去。

“……有个池塘。”

阿诚迅速镇定下来，他会游泳，反应过来之后就屏住呼吸向上浮，水在他眼前层层叠叠地晃动，他看不清楚，但凭着灯光，他还能判断离水面有多远。他上方的水被他分开再合拢，灯光都在晃动，阿诚眼看就要浮上来了，眼前灯光突然大盛，他猛地一闭眼睛，再睁开，恍惚之间像看见个人影站在池塘边上。

他像是有点印象，又觉得只是水光给他的错觉。

“他小时候也掉进这个池塘。”白猫蹲在池塘边向下望，“他怎么总犯同样的错误。”

黑猫趴在边上，“他怎么还没上来？”

TBC...